插畫/文字 Jui-Che Wu | 生活在倫敦
狐狸住在倫敦已經不是新聞了。狐狸第一次來到倫敦是在夏末放晴的上午,狐狸經過街口,狐狸躺在巨大的公園裡曬晾,狐狸去搭地鐵,但不知道如何購票。狐狸等在隊伍裡,狐狸夾著尾巴,隨人群進入地鐵月臺。狐狸在不知道是哪一站下車,晴天已經離開了,雲層厚厚地看不見光,空氣裡忽然有發霉的味道。
賃居在西二區的那幾個月,我每日徒步在學校與居所間擺盪得不成人形。第一次見到狐狸在夜半返家的快速道路旁,晃晃黑影竄過斑馬橫線,鑽進另一側鐵路旁邊的圍欄,消失了。我來不及看清楚牠的模樣,牠就消失了。狐狸去哪裡了。我與歐洲朋友聊起倫敦的狐狸,他們談論狐狸像例行瑣事那樣地日常,我對於狐狸的認識卻是那麼魔幻。有一天無所事事,例行公事般刷 Instagram,R 上傳了一則限時動態:一隻狐狸在她家旁邊的矮房屋頂上曬晾。我驚喜地回覆她,她卻悠悠地表示這沒甚麼,反倒因為我的過度反應而驚訝。那是大雪過後的出晴的日子,人們因為久日的潮濕,中午休息時間一見光便紛紛蜂擁到陽光底下,好像站在陰影之外的地方就可以洗刷掉連日來濕冷空氣沾上的霉味。

冬天來到前的一個晚上,倫敦的雲壓得很低,但四周是沉默的。像大事要發生的安靜,安靜地像一幅素描畫,沙沙的輕輕的聲響來了又走。大家無心上課,除了輪到自己報告的時間之外,每個人像剛要進入冬眠的動物,隨時準備好鑽入地洞,等待來年的日光抵達。陽光在倫敦是珍貴的。有時候中午艷陽高照,可是不到下午四點天就暗了。倫敦的冬天日照時間比亞熱帶短得多,每天睡醒四周仍是黑色,放學走出學校也是黑色的,我們的一天就是在黑色與黑色之間搖擺。
第一年漫長的冬日,我有點不太習慣,身體尚未適應歐洲的乾冷空氣,日日清晨醒來,臉上皮膚一片一片就快要掉下來。那年倫敦降下四、五年來最大的雪,起初我仍沉浸在浪漫愛情電影裡的老派的陳腔濫調:上一刻在雪裡與七、八個時區外的愛人通電話,下一秒愛人按門鈴出現在門口。冬天結束了,愛人仍然沒有出現。一個人在異鄉的寒流比甚麼都難承受,我常常喊冷,但同時又喜歡將毛衣大衣一件一件往身上披掛,整個冬天在這種心理矛盾下漫長地度過。愛人七月才飛抵倫敦,遲到了六個月份,我興奮地向他敘述了整個冬季我見到的唯一一隻狐狸,狐狸在雪地上留下一排寂寞的腳印,往不知道哪裡去。一路上我嗡嗡吵著,愛人安靜地聽我說話,這半年我們分隔兩地,因為時差我們少說話,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努力。
狐狸也是嗎。狐狸好像也是寂寞的。倫敦的狐狸大多獨來獨往,牠們被迫生活在沒有光的洞穴裡,在有光的世界裡,有人,有車聲,有高樓大廈,有種得很整齊的灌木,有行道樹,有柏油地,有玻璃反光,有尖銳聲響,有收音機發出來的滋滋頻率。一次半夜與友人在酒吧喝到微醺才起身離開,凌晨一個人走路返家,在公園遇見兩隻互相追逐的狐狸,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醉了的緣故,竟然也在牠們後面跑了起來,但牠們很快就消失在街角。那是我唯一一次同時看見兩隻狐狸。我常常在想,狐狸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存在,或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一種投射。
西邊的荷蘭公園裡養著幾隻羽毛不是長得很漂亮的孔雀,牠們的尾羽不知道是甚麼原因總是破爛不堪,色澤黯淡,但人們仍不斷地朝著牠們尖聲讚嘆。傍晚時間,公園管理員將一隻一隻孔雀擺上枝頭休息,管理員說,夜間的公園有狐狸出沒,為了孔雀的安全只好如此。
狐狸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整座城市都有牠們生活的痕跡。

狐狸的存在,介於有跟沒有之間,沒有人忘記牠,沒有人真的在乎。離開倫敦的前一晚,我坐在友人房子外抽菸,煙在我的眼前散開,散開的時候,我在倫敦看見的最後一隻狐狸轉頭望向我,我們對望了兩秒,牠俐落地轉身,消失在黑色的巷子裡。
我再也沒有追過去。
(全文刊於幼獅文藝二〇二〇四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