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人推薦」為不定期專欄,邀請對倫敦藝術、文化與生活有獨特觀點的專欄作家,與讀者分享獨具品味的倫敦生活。
本期專欄為「展演在倫敦」,作者為出生台灣台南的 Galen,身為台南囝仔卻不嗜甜。
Winchester School of Art 南安普頓大學/溫徹斯特藝術學院/美術所。
努力使藝術創作透過文字書寫拓展出更多面向。
在基督教義裡,上帝創造世間萬物,從千壑百川到繁花盛開的伊甸園都屬於祂的傑作。上帝若是工匠,人類好比黏土,造物主雙手摻和了泥與水,塑造屬於他自豪的作品。「陶土是最原始(primal)最野性的媒材,做為一個造陶者,你也正形塑著這世界。」芝加哥藝術家Theaster Gates如此形容他的創作觀。陶藝與宗教這兩種元素在他的創作中是不可或缺的,大學同時修習都市計畫與陶藝的他透過陶藝雕塑使自己在藝壇上佔有一席之地,但使他的創作實踐更為人所知的可能是他透過各種社區營造與各種強調手造痕跡與的繪畫替芝加哥當地非裔社群福祉所做的努力。
COURTESY: © Theaster Gates / PHOTOGRAPH: © Chris Strong
位處東倫敦Aldgate地鐵站不遠的白教堂藝廊(Whitechapel Gallery)於2021年末推出Theaster Gates個展,”A Clay Sermon”,以陶土作為肉身之具象延伸,將藝術家自己視為如上帝般的製陶者,塑形陶土的同時也形塑著其社會性與藝術性之間迷離的關係。Sermon一詞汲取基督教義中佈道之意,以黏土作為佈道行為之器具,展中不僅揉雜豐沛的信仰元素,也談及歷史、藝術、物件與物質,並廣泛的自倫敦V&A Museum與White Cube Gallery蒐羅具陶作一同並陳於展間中。
“A Clay Sermon”簡單明瞭地藉由「陶土」與「佈道」兩關鍵詞貫穿其中,梳理藝術家早期手捏陶土作品直至後來發展出同時帶有非洲與日本元素的Afro-Mingei系列雕塑,以及於蒙大拿Archie Bray Foundation for Ceramic Arts 駐村時的創作,另外也與倫敦V&A博物館商借了若干與殖民與蓄奴歷史有關的作品,檢視在陶土歷史中帶來的文化遺產與其相關的議題如勞動、權力、階級與國族認同,甚或是探討陶土在後殖民與全球化貿易中的角色與定位。
Gates的作品不談政治,卻從頭到腳都充滿了政治,也處處充滿「抵抗」的痕跡,將「抵抗」的精神昇華入日常物件。宏觀來看,大至巨型作品“Civil Tapestry”(2011)透過整齊排列的骯髒廢棄消防水管描述了一樁美國60年代黑人民權運動風起雲湧時由警察暴力釀成的悲劇;也可小至以個人生命經驗出發的「瀝青繪畫」:厚實的墨色瀝青透過粗糙不一的手作質感或塗抹或滴流在屋瓦殘片上,取樣自幼時觀察父親作為屋頂泥作師傅的反覆勞作經驗。沉默的瀝青黑、反覆勞動甚至有點呆板的物質性痕跡在當時非裔民權運動喧囂的年代顯得自成一格。
自幼對陶土產生強烈興趣的Gates,17歲時隻身赴日本學習陶藝。在一篇與Edmund de waal的訪談中透漏,遠從密西西比州來的他曾被老師質問為何要來學習製作「日式」陶器,而不是製作「密西西比式」的作品。也是因為這個命題,讓他在爾後發展出了屬於自己的一套融合自身非裔經驗與日本傳統技藝的所謂”Afro-Mingei”形式。但不只這樣,此展覽囊括了各種器皿、炊具、書閣與榻榻米交織、充斥碳黑瀝青的壺罐,錄像與撥放著黑膠歌曲的木製櫥櫃也各自安身在展場的各個角落,玲瓏中帶著匠人的粗獷與傲氣。
獨自佔據牆面一隅的”Chorus”(2016)透過若干錯落有致的銅製面具以重複的大合唱姿態現身,乾涸的視線從黝黑的面具眼窩隙縫中隱約流出,將美國的蓄奴歷史揉雜進作品,也許Gates跟他們一樣也正靜候著觀者給出屬於他們的最終審判和解答。
左側白色雕塑為Gates去年(2021)於Archie Bray Foundation for Ceramic Art in Montano駐村創作時的其中一件作品,揉合了石器與琺琅原料所製成,並與右側以大型陶土雕塑所為人所知的藝術家Peter Voulkos的其中一個的雕塑作品”Pinatubo”並置,兩件帶有相似形式的雕塑也帶有些許擬仿的致敬的趣味。
Afro-Ikebana(2019)揉雜非洲文化與日式生活中的慣常物件:分別鋪置在地上及倚靠著牆的六張榻榻米暗示作為日式建築內起居最基礎的面積單位,其上懸掛了一尊銅製Kota式雕像。Kota最初以木頭及金屬製成,為日本民間信仰中的祖先守護神,一旁安坐著一尊手製花器,Gates以這三物件並置的形式呼應展覽主軸。
於三樓展廳撥放的15分鐘展覽同名錄像 A Clay Sermon 以藝術家本人去年(2021)於美國蒙大拿Archie Bray Foundation for Ceramic Arts 駐村時在陶藝工作室與三五好友以爵士曲風即興吟唱頌歌禮樂的畫面做為主旋律,同時收錄了Gates一路走來的各類造陶片段,牽起了他心中黑人基督教社群與造陶工藝之間的緊密聯繫。
Brick Reliquary (2020)系列在展間中以實驗性作品的姿態出現,磚塊的表面與結構中的鎂元素因1200度C的超高溫烘烤導致其出現了隨機的形變與質變。各式狂野的紋理與錯縱交織的團塊也側寫出Gates透過高溫冶金技術試圖轉化與昇華其物質性的不斷追尋與努力。
異質文化的相遇在Drinking Cube(2019)中再度為觀者提供了一條清新脫俗的觀賞路徑,Gates試圖將此摟空方塊狀的骨架空間打造成同時具有非洲文化與日式氣質的曖昧地帶。四周的方形骨幹由Azobe(一種熱帶地區盛產的棕紅色原木)打造,一缽清酒碗安坐空間內的巨型石灰岩之上,旁邊還放置了一疊非洲民俗文化中時常出現的人形面具。日式酒碗、非裔面具、石灰岩桌與原木骨架,優雅又不失野性的一座聚合混種文化的空間。
轉化、昇華、混種與碰撞,Theaster Gates多變的實踐雖難以歸納,但這幾組關鍵詞或許可以為其創作添加幾句有力的註腳。手捏陶土的野性、高溫冶煉的昇華、宗教與文化的消融與重塑,都在其創作中反映。以藝術行動做為政治實踐手段的Gates沒有訴諸太多的口水,作品中卻隨處可見優雅而堅定的政治願景。”A Clay Sermon”中的陶土作為肉身人性的延伸,佈道者即是藝術家,「做為一個造陶者,你也正形塑著這世界。」
《同場加映》小野洋子Yoko Ono “Mend Piece”
一落一落的破瓦碎片坐落在展間外出口通道的櫥櫃中,呼應了Theaster Gates圍繞於陶土之間的策展主題。但這實際上是小野洋子(Yoko Ono)的參與式作品”Mend Piece”,最早發表於1966年倫敦的個展”Oko at Indica: Unfinished Paintings and Objects“中,幾乎每件位於展中的作品都需觀者的實際介入以達到完成的狀態。如此大量仰賴由觀眾介入並以「指引/操作」為作品賦形的展陳手法造就了小野洋子當時在60年代激浪派(Fluxus)及至後來的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的重要地位。
以日本文化中習慣以金屬粉末混合膠水來修補器皿的傳統民藝”Kintsugi”為發想,長桌上錯落著各式灰白色的陶器與碟盤的碎片,以及數捆棉繩與剪刀。根據指引,觀眾可將桌上的碎片以棉線及白膠修繕成想要的形狀,並將其擺上櫥櫃展示。重心的配置與陶片大小形狀的對比與測量都將成為作品中饒富趣味的元素,有人按照大小將碎片疊高形成一座塔,也有人選擇以大量棉繩為主搭配極少量的陶片作點綴,透過架上各異的成品也得以窺看觀者在選擇介入時那細微的手段與心態。
作品看似以「修補」為名,但其用意並不真正在於修補,也鮮少看到現場架上之成品是以試圖修補至初始之狀態為目的,反之,透過引導觀者的行為與介入來「填補」作品之始便刻意存在之「空缺」或許才是使整件作品臻至完整的關鍵。